舞草
文 / 羽毛笔
(一)
每一次当我回过头去,想要看清过往,面前总是一片迷茫。谁说往事如昨,历历如新?回忆过去对于我来说是如此奢侈的事。我从不奢求能够想明白生活,只求能记住它,然而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才发现,连这点小小的愿望也太奢侈。曾经认识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自以为刻骨铭心的事,但时间让它们一一淡去,就像一张在太阳下晒了过久的照片,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时间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太阳。我的能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就是记住一些片断而已。
哼!这就是生活。玩弄我们的生活!
(二)
“你记住,我叫但是。但是的但,但是的是。我没有骗你,真的。古时是没有姓但的,这个姓起源与唐代。当时有一个非常坏的大臣姓刘,欺压百姓,搞得天怨人怒,大家都很痛恨他。有一个在京城的小官叫刘但很正直,一怒之下用自己的名字做姓,从此有了姓但的一支。我没有骗你,我查过书的。”我一本正经的对坐在我身边的舞草说。“你会记住我吗?”
“哪本书?我要查查有没有姓舞的。我真改名叫舞草好了。我喜欢这个名字”舞草咯咯的笑,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话。我的问题因为没有得到回应,在空气中转了几个圈,找不到下落的方向。
“。。。。。。”
“哼,你骗人。”
“我不记得了而已。”
“我不信。你骗人。”
我没有争辩下去。现实从来都是这样,当我说真话的时候总是没有人相信我。
“阿呆,来,喝酒。”
舞草总是叫我阿呆。不论是什么时候。她从不问我名字。和我一样。
酒吧里光线很暗,不然,舞草也许能看出我的一本正经。不过也未必,因为我们都喝多了。
我是真想让她记住我的。告诉她我的名字,其实是想知道她叫什么。酒吧那天就正式转让给她,以及其低廉的价格,如同我当初一样。她还会在学校呆一年。认识一年了。明天下午就出发离开学校。等我再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她还会在哪里。
(三)
直到离开的最后一刻我还是没有能够从她嘴里听到她的名字。看来她是不打算告诉我了。其实我有很多线索打听,可我一直等着她告诉我。我以为我会等到这一天,事实告诉我我错了。一年后的暑假当我回到学校时,酒吧果然已经易主。新主人是一个年青的小伙子,问起来只说接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我独自在吧台喝了一杯Tequilar Sun Rise。酒的后劲很大,一会儿就有点晕晕的。离开酒吧,去湖边坐了很久,直到酒力过去。天已经黑尽。舞草就舞草吧,很好听的名字嘛。也许,她真的已经改名叫舞草了。我知道我终于失去了舞草。虽然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她。
(四)
虽然读书时上的是环境艺术系,实际上学的倒是建筑。因为系里的领导也不知道该怎么教环境艺术。生活往往是这样,你经历的并不是你想要的。那是我很迷恋西班牙建筑师高迪的作品。那是一个梦幻的世界,只能存在于童话中。可是他却有能力让它矗立于这个世界上。他活着的时候并不出名,死后却受到了无数建筑师的崇拜。这不能怨谁,只怨他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崇尚奇异的时代。(continued)
(五)
认识舞草是在 1998年的夏天,我决定考TOFEL去美国读书。于是用一点点钱回到大学校园开了一家小酒吧。白天在学校学习,晚上便去酒吧照看一下。酒吧开在学校苗圃边一栋小楼的二层,面对着许许多多的花草。风吹过,花香满楼。
在学校时我是学环境艺术的,和学校苗圃工人阿秋很熟,所以,我才可能以如此低廉的价格租到如此好的环境。我把二层装修了一下,看上去还是有些规模的。有时我会到楼下和阿秋聊一会儿天,看看他琳琅满目的植物。那段时间我认识了许多只在书上见到过的花草。
开学一周后我的酒吧悄无声息地开张了,只在学校贴了几张海报。生意是我喜欢的不冷不热,刚够维持生活,我也没有太操心。开酒吧本来就是兴趣,并没有打算靠这个挣到去美国的学费。
每天下午下课后,我都会在湖边学一会儿英语再去吃饭,风雨无阻。如果天晴,我就坐在椰树下学;如果下雨,就在亭子里呆着。我说过,学校风景优美,我没有理由不好好享受。傍晚有一些学生围着湖边跑步。有一次我认真的数过,绕湖一圈需要816步,假如我一步60公分,那就是489.60米。去的次数多了,许多人的面孔就熟悉了,舞草就是其中比较引人注目的。我常常会注视她跑步的样子,直到她离去。她并不是特别漂亮,但也不能说不漂亮,引起我注意的是,她跑起步来,表情很认真。仿佛跑步是一项可以执着一生的事业。我从来没有见过以那样认真态度跑步的人。不过,什么奇怪的人都有。有人醉心于计算数字,有人对什么事都抱着及其认真的不认真态度。如果实在有人要执着于跑步,我也觉得属于奇怪中的不奇怪。
看她多了,她大概也约略有些察觉。从我身边经过时,脸总偏向湖面。这个景况让我想起别名百般娇的红色的舞草,清新脱俗。我说过,我是学环艺的,虽然我也许分不清水稻和小麦,但我认识很多观赏植物,舞草是我很喜欢的一种。罂粟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唯一的遗憾是它适合在华南地区中高海拔山区栽培,在平地上,开花总是要逊色一些。
哦,一个认真于跑步的女孩子。
我见过许许多多的奇怪的人。有许多人说我也很奇怪,比如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非要辞了工闹什么出国。一年前有过一个女朋友,她一生气就在房间里团团转,总是能够把我转晕。我听说有人失恋了会疯狂购物,有人会靠吃零食来抵制伤悲,却不知道转圈能对怒火有什么抑制作用。
(六)
日子一天天平平淡淡的过。英语学习开始渐渐进入状态。我的生活也有了规律。除了风雨无阻的去湖边学习,看舞草跑步也成了生活中的一种调剂。我是这么理解的。我是要出国的,没的说。
第一次和舞草接触已经到了秋天。南方的秋天很温柔。绿色的草坪会慢慢变的绿中夹黄。树仍然是绿的,但清晨总会有一些肥厚的叶子落在人行道上。我仍然穿着短袖T恤。
那是一个落霞满天的傍晚,我照例在她开始跑步的时候放下书本。然而她那天有些奇怪。我看出来了。在观察她两个月之后,我开始对她有些了解。虽然她一直是一如既往的认真,但有时,她的眼神是焦虑的,有时是有光芒的。然而今天,她的目光是忧伤的。
平时她总是跑4圈就回去。当她跑完4圈,我准备目送她回去时,她却不屈不饶的跑了下去。
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可以看出她早已气喘吁吁。她的目光是那么忧伤,仿佛面前的湖水,绿的化不开。又跑了三圈,她才第一次注意到我,她仿佛一愣,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了一点。就在那一瞬,她停了下来,眼神是那么绝望,支撑她跑下去的动力也仿佛在那一刻烟消云散。呆了两秒钟,一头扎进在离我不远的草地上,背部因为喘息而剧烈的起伏着。
我被眼前的景况弄得一塌糊涂,一直没有动,只是看着她,心里隐隐觉得有点歉疚。天渐渐黑了,读书已不可能,也看不出她有起身的迹象,我开始担心。
“你―――”我终于走到她身边,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良久,她抬起头,看看我,又埋下。我不再说话,回到自己的地方坐下。点燃一支烟,看着已经黑下来的湖,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陪着她。
这时她动了,起身来到我身边,“可以抽一只么?”
“请便!”
于是她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熟练的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随即又把自己关进了自己沉默的世界。风很大,烟在呼出的一瞬间就被吹散了。安置在湖边的庭院灯散发出幽幽的惨白的光线,远远的,学生活动中心不知道在上演什么学生话剧,一个女孩子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说……
(七)
没有人在乎我的决心。她默默地抽了两支烟,就起身就着惨淡地灯光跌跌撞撞地跑掉了。我仍旧坐在湖边,为自己夭折的决心默哀了半晌。此时的湖边有许多情侣,也许看上去,我和她也是一对刚吵了架的小情人。
密斯有一句名言叫“少就是多。”他一生执着于追求精致的玻璃和钢的盒子。为此他和一位名叫范斯沃斯的女医生闹翻了脸,对簿公堂。他创造的万能空间的确体现了他“要在我们时代绝望的混乱中创造条理性”的理性主意目标,并树立了一个优美而虚无的纪念碑。然而,就像文丘里在《建筑的茅盾性和复杂性》一文中引述的那样:“密斯所以能设计出许多漂亮的建筑,就是因为他排斥了建筑的许多方面,如果他试图解决再多一点问题,就会使他的建筑变得软弱无力。”高迪在他的建筑里反复的使用了无数纷繁复杂的图案,几乎不用直线和直角,他的建筑倒更象是奇形怪状的蘑菇,五彩斑斓,繁花似锦。一百年过去了,他的许多作品仍然在各种建筑书中泛滥成灾。一百年前的高迪对于一百年后的我们来说实在是个谜,他一直努力在他的作品中创造那种静谧的境界,可是他却使用最喧闹的手法,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他的概念。这些年过去了,高迪的那本画册已经被我读得发旧。每当我精神不振,总会抱起它漫无目的的翻阅。对它的每一页我早已了如指掌,但若不如此,便不能逃脱那种状态。
(八)
我仍旧在每天傍晚去湖边读书,晚上呆在酒吧里。舞草仍然每天及其认真的跑步,只是现在的路程长短不定,有时她只跑四圈就走,有时她一口气跑上10圈,似乎想把自己累死。而且,她和我慢慢有了接触。时不时,她会过来向我讨两支烟抽。
抽烟的时候她从不说话,只顾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每支烟都是只抽一半就调转烟头,用中指弹出。烟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橙色弧线,“磁”的一声落在湖里。因为她往往抽玩烟就走,我们实际上没有什么交谈。有一次为她点着一直烟,试图问来着, “上次――”
“与你无关。”
她狠狠的吸了一口烟,一脚踩熄,转身走掉了。并且三天没有理我。
得得。我想。总之没什么关系。
有时在校园里渐渐可以碰上她。一般她都是一个人。但她从来不理我,仿佛她从来没有认识过我。
十一月中旬,天渐渐凉了。同样是傍晚,她来到湖边,却没有跑步,身边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他们坐在椰树下,聊着什么。远远的,我只能勉强看清他们的脸。
不知道他们会聊多久。我第一次先舞草离开了湖边。
十点过后,他们居然来到了我的酒吧。认出是我,舞草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他们默默地喝酒,不多说话。舞草的眼睛空洞的盯着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双翻毛皮鞋和一副鱼杆,不过我不敢肯定她有看见。
十一点左右我听见她说:“你走吧,”她自嘲地一笑,不无酸楚,“回家太晚可不合适。”
说多几遍,男人果真走了。他看舞草的眼神复杂,我猜不出他是否确切喜欢她。也许是吧。
舞草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我拿出一盒纸巾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抽出一张递给她。她在接过纸巾的一霎那泪如雨下,失声痛哭。我反倒乱了方寸,不知所措。踌躇了半晌,决定坐下。我提前关了门,此时酒吧里再也没有别人。
她哭了快一个钟头。我只有不停的给她抽纸巾。因为若不如此,我就手足无措。
“还有什么酒?”
“我给你调一杯Tequilar sun rise如何?”
“那是什么酒?”
“墨西哥日出。鸡尾酒来着。Tequilar 是一种墨西哥烈酒,龙舌兰酿的。用橙汁调。”
她点点头。
“你陪我喝。”
(九)
当新艺术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地时候,在西班牙,高迪正在新艺术地边缘执着地工作着,但无疑他是遵循着遍及欧洲的创新精神这条同样的路线。他的早期作品很大胆,往往显示出惊人的效果,几乎能立刻使人切身体验到材料的质感―――尤其是最粗糙,从未经过加工的材料质感,这在近代的传统中是前所未有的。然而他的试验一直处于受敌视或被冷淡的孤立气氛之中,所以,尽管他在建筑上的重要性不可抹杀,但却没有对西班牙或任何其他地方发生相应的影响。
(十)
经过那天,舞草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表现之一是她开始叫我阿呆。
“阿呆,你真的迟钝!”她想想,很肯定的对自己点点头,“嗯!真的。”
“何以见得?”
“你看你,半天才从你嘴里蹦出一句话,可听听又全都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弄不清方向。想想才发现你在回答半个钟头之前我说的话。你真的很迟钝。”她又一次肯定。抿着嘴,眼睛微微眯缝着,一副很认真的样子。阳光从小叶榕浓密的树叶之间的缝隙中漏下来,在人行道上撒下一地树影斑驳。
我们开始有选择性的谈一些话题,比如美食,比如酒 ,比如音乐和电影。我们之间的一切联系都只在事物的表面漂浮着,象没有根的浮萍。
(十一)
圣诞节那天是舞草的生日。她约我那天晚上下班后去她那里喝酒。“我可是买了一瓶好酒哟。”她说。
我在香格里拉给他订了一个小小的精致的生日蛋糕,在夜里一点拿着她写给我的地址敲响了她的门。她把自己打扮的分外酷。黑发如丝,一身黑色直身外套,黑色的及其肥大的休闲裤。嘴上抹了银白色的唇膏,眼睛上银光闪闪,原来是抹了银色的闪粉,宛如夜空中闪亮的星星。我的心里异常沉重。她越是在自己外面套上一个坚硬的外壳,我就越是心疼。她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过那个男人,可是我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他。
随着二十一支蜡烛的熄灭,舞草双手捧心,闭上眼睛开始许愿。黑暗的房间里,她的眼睛星星点点的闪着银光,仿佛暗夜的精灵,舞一曲夜之赞歌。
好了,切蛋糕。她睁开眼睛,欢喜的说。
说说你许的什么愿?
舞草扳起脸,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许的愿是不能将出来的。讲出来就不灵了!
“嗯~”她满意的赞叹,“蛋糕好香的。我可是从来就没有吃过这么香的蛋糕呀。”她一脸愉悦的满足感,仿佛回到了十二岁的年龄。
二十一岁了呀!为二十一岁干杯。
……
说点祝福的话吧!阿呆
你想听什么?
祝我更加漂亮。
好!
祝舞草在新的一年里越来越娇艳,美丽如花。
嗯!
她沉默了一下,问我,“可喜欢我?”
应该是喜欢的。
怎么个喜欢法?
象喜欢舞草一样。
怎么讲?
“嗯。”我说,“就想每天都蹲在阿秋的干干净净的玻璃花房里看它一天天长大,看它开出非常非常娇艳的花朵。就这么一天天看呀看呀,怎么也看不厌倦。
“不错呀。还有呢?”
“还有,就是想到山区去,看看在山区里生长的舞草。因为书上说,它在那里开的花会非常娇艳。”
“明年我们一起去。”
“OK!”
她放心了,开始认认真真的喝酒抽烟。不知何时,她从我这里学会了调制鸡尾酒,我们现在喝的就是她调的Tequilar Sun Rise。她的眼睛渐渐空洞起来。
你知道么,阿呆。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有没有喜欢过我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觉得那样问很傻气。无数次我握住他的手,握得那么紧,我以为那样就可以感觉到他真是的感受,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所以……
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是一丁点的喜欢。更别说爱了。
她蜷在沙发上自嘲的笑了,笑容不无凄凉。
我什么也没有说。自从那次问她什么她没有搭理我以后,我再不问什么,只是听着。
(十二)
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天夜里她近乎病态的滔滔不绝的讲了许多话。讲她小时候,讲她的初恋情人,讲她生病住院……她讲的内容纷繁复杂,互无干系,塞满了我的脑袋,以至于第二天我酒醒过来时,竟然什么也没有记住。只有她最初讲的那一番话深深的映在了我的脑海里,回旋往复,久久不去。我以为我已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可当一年之后我独自一人坐在一个人声鼎沸的圣诞Party上时,她所说的话突然一翻身从记忆的最底层涌将上来,我才发现,她的每字每句,我原来都牢记在心。
我不知道是否每个人都曾有过和我一样的经历。一年之后当我在那个喧闹的Party上,周围都是自己熟悉的朋友,我本应该感到快乐幸福的时候,我却只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寂寞有如潮水一般把我紧紧的包围。笑语暄洋不是我的本意。在那个时候,圣诞树闪耀着璀璨的光辉,但是,在那个时候,我的心里只希望有一个人陪伴在我的身边,驱走我无边的寂寞。可是当我试图寻找这样的人时,我才发现,我居然找不到那样一个特定的人。我想起舞草一年前对我说的话,她说我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她,永远都不会记得她。
(十三)
那天夜里我们又醉了。当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在地下坐着,背靠着沙发。阳光暖洋洋的从窗口照进来,把阴影投射在地下。而舞草,则在沙发上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的看着我。
“醒来后就这么看着你,你知道我感觉到了什么?”
“?”
她翻了个身,脸朝天花板躺着,闭上了眼睛。许久,她说,“我觉得你总有一天是会离开我的。虽然你现在对我很好。可是那一天终究会来,就像我所有的朋友一样,以后你也不会再记得我。”
我张开嘴,却无话可说。脑子里充斥的是那个一生气就会在屋里团团转的前女友,我只好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柔软而冰凉。可是她却躲开了。
“算了。大过节的,说这些干什么。”她跳起来,着手收拾地上的酒瓶和蛋糕盒。
我揉揉痛的突突乱跳的太阳穴,站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腰酸背疼。电视机旁的地下放了一盆水仙,还没有开花。
“你知道什么叫水仙不开花么?”我问她。
“不知。”
“就是装洋蒜呀!”
她想了想,给了我一个微笑。
今天的阳光真好。我想。
(十四)
TOFEL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我的英文学习也越来越紧张。我把酒吧托付给了舞草照看几天,我则每日闭门不出,专心读书。这段时间里,再也没有去过湖边,但是我已有了一个确定的生物钟,每天五点时,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舞草的马尾辫随着她跑步的节奏左右摇摆的情景。
一月中旬的一天,我离开学校,住到了考场附近的宾馆里,是舞草来替我收拾的东西。宾馆也在一个校园内,但是没有我的学校大,也没有它漂亮。上午看了一下考场,下午到宾馆住下,开始看最后的一会书。没看多久,我的头开始疼起来。先是太阳穴突突的疼,接下来便是整个脑袋仿佛裂开似的。我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没见好,只见坏,只好挣扎着起身去医院。给我看病的是一个秀丽的女医生。她问了我一些情况,说我太紧张了,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昏昏沉沉的走出医院,隐约看见几个飞仔在医院走廊里乱窜。他们的一个朋友被捅了一刀,血流得到处都是。还在出租车上我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的考试没的说考得极坏。我略有些沮丧的走出教室,天空出奇的晴朗,没有一丝云,蓝的象宝石,看上去是那么的深邃。
(十五)
到了1900年,高迪不再模仿古代风格,建造了他的最重要的作品:盖尔(Guell)公园和在巴塞罗那的巴特洛(Battlo)和米拉(Mila)住宅。他在设计中采用了许多新艺术运动的东西,别具一格地精心设计。在晚年,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萨格拉达·法米利亚(Sagrada Familia)教堂的设计中。这座教堂开始用的是哥特式风格,后来却不断进行了一系列出自当代的自由修改。
(十六)
考试完后的生活一如往常,没有丝毫改变。对于考试,我的感觉极差,所以只好等下次。舞草依然每天去跑步,我仍然每天去湖边读书,不敢有丝毫放松。她跑完之后我们会坐在草地上抽一会儿烟,她却丝毫不顾及路人的眼光。酒吧依然营业,舞草俨然成了小老板,把一切替我打点的有条有理。我和她成了好朋友。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认为她就是这么理解的。哼!生活!
二月底,放寒假的人陆陆续续的回来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我坐在椰树旁,饶有兴趣的看着湖面,舞草坐在我的旁边。一条粉红色的鲤鱼从水里跳出来,直着身体,用尾巴支撑着自己,尽情挥舞了几下,才又钻回水里。如同跳芭蕾一般。一只小乌龟沿着岸边游泳,不时伸出他黑色的小脑袋探头探脑。舞草忽然叫我。“阿呆,快来看。”
我转过头,没有看见什么特别的东西。
“看这里!”她一脸欢喜,指着她面前椰树的树干,“看我写的字。”
我这才发现她手里拿着一把小裁纸刀,树干被她刻上了“我爱舞草”的字样。纹路清晰,字形优美。我有些不快。她看出来了,仿佛一个无人喝彩的演员,有些丧气。
“好了好了! 下次不敢了!”她瘪瘪嘴,“我知道你很环保。”
她的脸上有一丝嘲笑的表情。
我没有想到,那个令我不快的雕刻,数年之后却成了我纪念舞草的唯一信物。只有通过它,我才能让自己相信,舞草不是一个梦,不是我杜撰出来的虚幻的东西。她真真切切的存在于这个校园内,而我,是她的见证人。当我再回到学校,校园里再也没有了舞草的身影。我找到那株椰树,它已经长大,它身上的“我爱舞草”也变大了,草字因为在根部,变形很厉害,很宽,但还是能认出来。
(十七)
TOFEL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我考的出乎意料的好,拿到成绩三天以后我才敢相信那是真的。舞草倒是很高兴,大大咧咧的拍拍我的肩膀,说“好样的!我就知道你能行!”我楞楞的看着她,突然想起了医院里那个被捅了一个洞的飞仔。她神采飞扬,是真心为我高兴。
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只是按部就班的做下一步的工作。反正生活就是这样,一旦选了一条路,就得走下去,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为个体的我们可以选择的范围其实是很小的。
五一节放七天假,我和舞草去了山区一个朋友的家。因为不是风景区,所以很清净,没有人声喧闹。朋友的家在山腰。我们早上8点出发,转了几道车,又在山谷里走了四十分钟的小道,才来到他家。一道小溪沿着山谷蜿蜒而下,水很清,冰冷刺骨。走在路上舞草兴奋异常,闹着说晚上要到溪里游泳。
晚上我们并没有去,因为天实在是很快就黑了。山上的树看上去阴森森的,舞草害怕。“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她信誓旦旦的说。
第二天一早,大约六点不到,她就在我的门外又吵又闹,一定要去游泳。
(十八)
回忆过去是一件艰涩的事情。我常常不愿意记起的,是那一个清凉的早上,天还没有大亮,凉凉的风从山谷的底部扶摇直上,拂过我赤裸的肌肤。树林还是墨绿色的,溪水很冻,凉到了骨头里。鸟儿在树上轻声歌唱,一只蜥蜴爬到岩石上,探头探脑了一番,又溜走了。那一天我的心情无比的好,那一天舞草无比的漂亮纯真,就在那个清晨我对舞草怦然心动。
舞草从岩石旁下到水边,刚一触水,就冻得呲牙咧嘴,兴奋莫名。“阿呆,阿呆,快下来,看这水多清!”她高兴得大叫大嚷,活蹦乱跳,扑通一声扑进了水里。我还在犹豫中,她又钻出来一把把我拉下了水,我顿时一个激灵,睡意全无。
我学舞草的样子把全身钻进水里,水温大约只有几度,一分钟左右我就觉得腿骨都在发痛。舞草好像也很冷的样子,在水里乱跳。
“不行了!要游泳,不然我会冻出毛病的!”
她往后一仰,以及其优美的仰泳姿势游了开去。
山谷里的小溪在往下流的过程中往往会形成一些小的POOL ,我们选的这个不大,看上去杂草少些,舞草很快就游到了对岸,她站起来,笑脸如花。在那一刻,什么TOFEL,什么出国,一切都被我抛之脑后。站在冰冷彻骨的溪水中,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照上我的头顶,我如同醍醐灌顶般猛然清醒,发现我原来是那么深地爱着我面前这个纯真自然的女孩子,如果可能,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我在心里暗暗的对她说。卸下了沉重面具的舞草,在这个幽深的山谷里显出了她本来的可爱面目,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愿想,我是那么的希望时间能够在那一瞬间定格!
(十九)
回到学校的第一时间收到一封邮件,美国一所大学通知我说我被录取了,接下来的事居然只剩下办护照和签证。对于这个结果我很没有心里准备,我实在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当成功的感觉过去,一切都变得平淡如常。我曾经想过是否放弃这个机会,呆在国内,呆在舞草地身边,后来觉得自己很傻,决心放弃这样的想法。
我终于没有能够去得了美国。原因很奇怪。不知为何,那个胖胖的美国佬移民官死活说我有移民倾向,怎么也不同意发签证给我。万般无奈,我折中去了香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舞草。她的预感终于错了。我常常会想起她,想起那个凉风习习的清晨,那一天风很轻,那一天水很凉,那一天我终于允许自己爱上了舞草。如今我已经有了家室,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她。而不是她想的那样,再也不会想起她。
关于舞草
我想写一次没有恋爱的恋情,虽然不是那么动人
可是生活中永远有那么多无奈
让人无法逃避
但是我觉得那更接近现实
我的理想中,舞草从来没有爱上过“我”
虽然她并不讨厌“我”